潮声丨谁来保护“未来的母亲”？对话“小儿青少年妇科”探路者

潮新闻客户端 执笔 赵璐洁 周林怡

6个月大的可可（化名）被妈妈抱着，坐在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儿童医院（以下简称“浙大儿院”）门诊内，胖乎乎的脸上挂着眼泪。

她刚刚经历了人生的第一个手术——阴唇粘连分离术。不到5分钟，手术便完成，浙大儿院小儿青少年妇科副主任医师孙莉颖一边脱下医用手套进行手部消毒，一边叮嘱家长术后用药和护理的注意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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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室外，还有不少领着孩子等待叫号的家长。临近暑假，来到“小儿青少年妇科”门诊就诊的患儿、预约问询的家长明显增多。该门诊于2000年由浙大儿院在国内率先开设，为0到18周岁未成年女性诊疗妇科问题。近些年，被妇科疾病困扰的患儿不断增多，仅在浙大儿院，过去三年每年的门诊量均超3万人次，常常“一号难求”。

迄今，全国仅有20多家医院开设了小儿青少年妇科门诊。很多地方的患者常常遭遇儿童专科医院建议“找妇科”，部分妇科医生建议“找儿科”的进退两难。如何破解儿童和青少年妇科病患者的“求医无门”？领全国之先开设专科门诊的浙江又有哪些经验？潮新闻记者与多位国内医院领导和妇产科专家对话，探究该学科发展的特殊性及其社会价值。

浙大儿院小儿及青少年妇科门诊前，有不少领着孩子等待叫号的家长。赵璐洁 摄

（一）一群沉默的女性

抱着女儿走出浙大儿院诊室，郑莉（化名）瞬时轻松了不少。

“做了详细的检查，这次终于查清了我女儿的病因。”来到小儿青少年妇科门诊前，来自山东潍坊的郑莉已经带着10个月大的女儿多多（化名）辗转了三家医院、五个门诊。

多多很小的时候，郑莉就曾注意到她的纸尿裤上常有淡黄色血性分泌物。起初家人怀疑是孩子对尿不湿过敏引起，但停用尿不湿后，症状依然没有消失。于是，郑莉带着多多来到当地市级医院儿科门诊就诊，却被告知属于妇产科范畴；转向妇科门诊，又再次被医生劝回，“孩子太小了，去儿科再看看。”此后，母女俩还去了当地妇幼保健院儿童内分泌遗传代谢科求助，结果均不理想。

和郑莉一样找到小儿青少年妇科门诊的还有林珊（化名）。14岁的女儿彤彤（化名）出现月经周期紊乱，先是去妇科挂了号，结果在诊室门口排队时，彤彤发现和一些比自己年龄大得多的女性站在一起，脸“刷”地一下红了。“都是成年人在看妇科，我为什么要看？”彤彤拒绝进入诊室。

浙大儿院小儿及青少年妇科门诊。周林怡 摄

从“不知道去哪儿看”，到“想找一个符合孩子心理需求的就医环境”，许多患儿家长，都遇到过“求医无门”的困境。“儿童及青少年妇科病的诊疗需求并不算少，只是目前医疗主管部门对该专科需求还认识不足，专科门诊开设太少。”孙莉颖告诉潮新闻记者，小儿青少年妇科开设填补了这一空白，它是一门介于儿科、妇科及相关学科之间的交叉、冷门学科，也是现代妇产科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小儿及青少年妇科学（Pediatric & Adolescent Gynecology，PAG），作为妇产科学的亚专业和分支，在国际上已有80多年历史，但在我国起步晚、发展慢。在很多人的认知中，儿童和青少年还有妇科问题？医院既然有儿科和妇科两大专门的科室，还有必要开设专科门诊吗？

“不能将小儿青少年妇科等同于妇科‘缩小版’。”孙莉颖表示，成立该门诊的必要性首先源自患者特殊的需求和信任。由于是一门交叉冷门学科，易导致这一领域成为“都能管、都不管”的尴尬地带，科室之间相互“踢皮球”，一些患者得不到及时治疗，病情反复、加重，甚至难以治愈。

另一方面，从学科范畴层面来看，由于儿童和青少年女性的生殖器官和内分泌水平处于不断成熟与动态变化过程，疾病成因、治疗与长期管理方案都不同于成人，其诊疗也涉及多个领域，具有一定的专业门槛，需要建立一个独立专诊来发展和研究这门亚专业。

以阴道炎为例，引发成年女性炎症的常见病因可能是真菌、滴虫、淋球菌等病原体。而对于尚处于未发育的儿童，其体抗力差，阴道局部微生态与成人也不同，呼吸道病原体就成为引发儿童阴道炎症的主要病原体。这意味着小儿及青少年妇科的诊疗比成人妇科有更多的未知，需要更多人研究和探索该领域的妇科问题，需要更细致精准的判断，需要不同的临床经验。

跳出医疗领域的叙事，在这个尚显空白的学科背后，往往还有一个沉默的女性群体。这也对该门诊提出了另一个需求——大力普及和推广开设小儿青少年妇科的重要性和意义，纠偏“儿童不会有妇科问题”错误观点，在对未成年人的关怀和教育中建立对小儿青少年妇科健康科学理性的认知。

深耕妇产科60余年，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妇产科医院（以下简称“浙大妇院”）原院长石一复教授是国内小儿及青少年妇科早期倡导者，他告诉潮新闻记者，该门诊的功能不仅是看病，对青少年及家长进行“性教育”科普宣教同样也重要。

“我们是在保护‘未来的母亲’，为女性全生命周期的生殖健康保驾护航。”石一复反复强调。

（二）那些“拓荒”的医生

实际上，妇产科界医学前辈们早已关注到小儿及青少年妇科。1985年，我国著名妇产科学专家蔡桂茹教授、马庭元教授主编的国内第一本《实用儿童和青少年妇科学》出版。

其后，上世纪90年代，浙大儿院原院长赵正言教授了解到，国外如波士顿儿童医院、西雅图儿童医院、多伦多儿童医院等著名的儿童医院都设有专门的儿童妇科，国内儿童医院专科设置已经跟不上发展需求。赵正言教授和医院领导决定在浙大儿院增设小儿青少年妇科，填补国内空白。一方面解决女童及青春期女孩患妇科疾病就诊不方便问题，另一方面促进医院国际对话和合作交流。

虽然是一门交叉学科，但小儿青少年妇科在诊治中更侧重妇产科学理论知识和技能。当初浙大儿院没有妇产科资质的医生，便引进了从事妇产科临床、教学、科研工作10余年的孙莉颖。

尽管是一个临床经验丰富、擅长多种妇科疾病诊治的医生，但对于小儿青少年妇科，孙莉颖却坦言当年自己是“摸着石头过河”。从得知要开设专科门诊起，孙莉颖就“钻”进搜集到的小儿及青少年妇科学专著里，自学相关的理论知识，“我在医学院图书馆里找到一本1998年出版的《现代妇产科疾病诊断与治疗（第8版）》，发现关于小儿和青春期妇科学有单独的篇章。”

孙莉颖自学所用的小儿青少年妇科相关的理论书籍。赵璐洁 摄

2000年，门诊刚刚开设，孙莉颖是科室里唯一的医生。她还记得，当时的诊间是儿童保健科腾出的一块场地，诊室里没有防护帘，她就找来一块屏风，用于保护患者隐私。

开诊第一天，孙莉颖带着专业书去了诊室，有7位家长带着孩子来就诊。她给孩子做完检查，又跟家长讲解了情况，接着将患者的症状详细地记录下来，翻开书本对照观察。

改变在不断的积累经验中发生。就诊的患者逐渐增多，范围也从本地为主拓展到全国各地。孙莉颖曾接诊过1名阴道塞入异物的女孩，女孩母亲带着女儿从新疆库尔勒到乌鲁木齐，辗转多地跨越3800多公里，最终找到了孙莉颖。

也是在诊疗过程中，孙莉颖发现做好家长和孩子的健康教育和心理疏导同样重要。“家长要及时发现孩子妇科问题，有问题更需要及时带来就诊”“宝贝，我们要学会保护自己的身体”……这些是小儿青少年妇科门诊医生们接诊时说得最多的话。

孙莉颖坦言，给一个孩子看妇科问题，可能得花掉给成人看病数倍的时间。和成人妇科不同，医生要哄孩子配合检查，要更仔细地向家长询问孩子病史，医生更需要自己的专科检查和判定，同时还要给家长做好防治的科普宣教。“每次坐诊都会给病人加号，不过即便加号，能够接诊的患者也有限。”孙莉颖说。

由于小儿及青少年妇科相比其他科室接诊的患者少，医生收入不及同行，很多医院都认为开设专科门诊“不划算”。但孙莉颖始终抱着一种信念，至今还被她常常挂在嘴边告诫年轻医生——“只要对患者来说它的存在有意义，那我们坚持和坚守就有价值。”

“浙大儿院小儿青少年妇科每10年一大步。”浙大儿院常务副院长傅君芬向潮新闻记者介绍。目前小儿及青少年妇科团队已有8名医生，其中有三名“90后”，在完成诊疗工作的基础上，团队还在进行临床与科研。2017年，浙大儿院小儿及青少年妇科获得国际儿童和青少年妇科联盟认证，成为国内首家PAG培训与研究中心；去年，还设立了全国第一家小儿青少年妇科病房。

在这一领域拓荒的医生们在一步步推进。

患者写给浙大儿院小儿青少年妇科团队的感谢信。赵璐洁 摄

（三）火种，值得被看见

近年来，全国各地多家医院纷纷认识到小儿青少年妇科学科的发展意义和重要性，陆续开设小儿青少年妇科门诊，相关话题也登上热搜。

但石一复教授表示，总体来看，这一门诊的发展仍然“步履维艰”。他在《四述我国必须重视小儿及青少年妇科学的发展》一文中提到：尽管小儿及青少年妇科门诊开设了很多，但不少医院的门诊最终流于形式或者是以“流产”告终。

“哪怕是在已经开设相关门诊的医院，大多都是每周半天或一天的门诊，出诊医生也多为兼职，同时还承担其他科室的工作，专职、全日制的医生奇缺。”石一复教授分析。

并不是所有的新路都一路顺畅。在推进我国小儿及青少年妇科发展，以及与国际接轨的道路上，仍有很多尚需明确和解决的问题。

比如，相关专科医生培养困难，缺乏一套成熟的培训体系。采访中，青年医生们普遍反映，由于医学院校内并未广泛开展相关课程，都是在走上工作岗位之后“边学边干”。孙莉颖团队中的80后、90后医生，先是在儿童医院相关交叉学科轮转1年，又到省妇产医院培训学习1年，最后花3-6月跟随孙莉颖在门诊，从最基本的接诊方式、沟通技巧学起，逐渐熟悉门诊常见病诊治后才能独立上岗。“这个亚学科能够参考的理论和经验少，必须要通过临床实践，一点一点积累经验。”团队成员高慧慧说。

浙大儿院小儿及青少年妇科门诊。周林怡 摄

除了在培养体系上的困境，在团队建设上，由于缺少专业学术团体组织和学术期刊，专职医生在论文发表、申请科研基金等方面也有困难；门诊运营上，因没有专门的学科组织和诊治体系，相关医疗收费标准也不够明晰，同样“困难重重”。

小儿及青少年妇科的医生们只能带着难题，一点点想办法、找出路。为带动学科发展，浙大儿院2019年与浙江省妇女儿童基金会、深圳大学附属罗湖医院合作，率先在国内开展“青芽守护、保护未来母亲”项目，目的是向对该领域感兴趣的妇产科及相关专业医生提供专职培训，为未来的专科医生做人才储备。

目前，每年约有10至15名医生从全国各地前往浙大儿院小儿青少年妇科学习进修学习，每名医生的学习时间大约在3到6个月不等，先后已有30多位医生接受过专业培训。

“最吸引我的，是浙大儿院团队已经有了20多年丰富的小儿青少年妇科疾病的诊治经验，在她们经验基础上学习，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也特别希望今年年底能在三亚把这个门诊建立起来。”今年夏天，三亚市妇幼保健院副院长田秀娟计划带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来浙大儿院学习观摩。

甘肃省妇幼保健院也曾派医生到浙大儿院接受培训，该院副院长刘青告诉潮新闻记者，这些接受培训的医生就像一枚火种，未来可以星火燎原，为当地女孩看妇科疾病提供更加专业的服务。

同时，刘青也呼吁，从医学教育层面加大小儿及青少年妇科专科医生培养力度，编写相关教材，设置相关选修课，让医学生更早接触到这门学科，“如果越来越多医学生对小儿及青少年妇科感兴趣，希望专注于此，这个学科的未来发展就会变得更顺畅。”

孙莉颖（右二）及团队在塞尔维亚参加20届全球小儿青少年妇科大会。受访者供图

当然，“小儿青少年妇科”门诊也不宜照搬照学，医院也需要因地制宜、量力而行。对大型综合医院、儿童医院和妇产医院来说，既有细分科室的需求，也有足够的实力来推进，开设门诊自然势在必行；对一些中小医院而言，鼓励医生掌握多学科、多领域知识，融专科诊疗于日常诊疗当中，才是比较现实的做法。医院可以没有“小儿青少年妇科”门诊，但需要能够提供这类诊疗的咨询和转诊服务。

小儿青少年妇科开设和发展推动的意义，不仅为了让患者“求医有门”，也是一种医学领域的拓荒，更是一种社会层面的科普，它让许多妈妈敢于说出孩子的病症而非感到羞耻，更重要的是，一种新的常识正在诞生——小孩子的妇科问题也需要看医生，看小儿及青少年妇科。

“小儿青少年妇科”的专业前景和未来发展仍需拭目以待，但它本身更像一枚“火种”，所传递的科学理念与社会价值，值得被“看见”。